林安梧:关于“儒教”、“儒家”与“儒学”的基本义涵之厘清

一、 宗教应该以「终极关怀」(ultimate concern)来理解才恰当


 

我参加过很多学术会议,今天早上的开幕式是最具有朝气跟活力的,我觉得非常有意思。所以现在我们谈儒教的教,不是大家想的硬梆梆的教,如果是硬梆梆的教,对儒教也不用多谈,因为硬梆梆的教大家都不会喜欢,但是大家好象蛮依靠硬梆梆的教,包括西方人。


 

今天早上,因为整个会议的安排跟方式,从前面的主持人还有主办者做了一个示范,带给大家一点轻松,在轻松中有一点幽默,在幽默中又有一点创造,从三个角度来谈儒教,这个教是有意思的教。如果说这个教是回返到教的根源的教,而不是已经体制化的教,更不是一群人把持的体制,以那个体制寻求合法性、正当性的教,这个教是有意思的,可以回到保罗狄利希(Paul Tillich)提的终极关怀(ultimate concern)来理解。我想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宗教,应该是恰当的。我们若是回到宗教(religion)这个词去理解,在字义上原先是 "神"跟 "人"再连接的意思或是对神灵敬拜的意思。回到中文的"宗教"这两个字来说,"宗"是"尊祖庙"的意思,而"教"是"养儿使作孝",这是溯其根源的意思。从宗教两个字的构成,我们不该、不太有理由去说,在中国历史上存在以来没有宗教。我们常说"儒、佛、道"三教。明代以来,许多谈三教统论,三教同源的书,其实,儒教这个教没有什么好说的,它就已经存在了,还说要去追求它的正当性,这有一点多余。


 

二、中国文化传统中的"教"有"教化"也有"宗教"的意味


 

因为正当性是人们对一个事物产生的怀疑,要回头去寻求它的理论基础,才会探讨这个问题。最近大陆讨论这个问题,包括中国的哲学,我个人看来这个问题是实践的问题,而不是去用理论说它怎么样的问题,也就是说,你把理论实践出来也可以,当然你说,我现在做后设的语言反省(或者叫﹕元语言的反省)也可以。我总觉得这个东西存在就是一个存在,如果这东西的存在相应的是一个不相应的标准,回过头来我们反而怀疑它的存在,或是因为有一些的特殊权力的因素,而我们怀疑它的存在,或者我们因此认为我们最好不要这样去称呼它,我想这都不是回到宗教自身所做的理解。须知﹕"教"之为教,有"教化"的意思,也有"宗教"的意思。


 

三、"存有的连续观"与"存有的断裂观"下的宗教型态彼此互异


 

宗教便免不了要说是"神人连结"的意思,而"神人连结"有不同的方式。是截然断裂之后的再连结,还是"断而不断"的再连结,这是两个不同方式,也就是"存有的断裂观"与"存有的连续观"对比下的两个不同方式。回到中国的儒道两教来说,原来是同源互补的,他们是通而为一的。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国,目前为止,没有人怀疑它是宗教。这是因为它的势够大了。其实,我认为根本没有理由怀疑儒教不是宗教。陈明说这个问题很重要,须要谈,我觉得不重要,不须要谈,因为它根本不应存在这问题。正如同,我不用证明我为什么姓林,当如果要证明,我一定可以拿得出证明来证明我姓林,正如同我是中国人也不用拿出证明,因为我就在所谓的中国文化地区长大的,自然而然的,这是说明我是中国人。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的问题,竟然成为很重要的问题,这才是问题。它本不是问题,居然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,这个问题就在于这里,而不是前面的问题。比如白种人到了澳洲,居然质疑澳洲土著是人吗?这不是澳洲土著人的问题,而是白种人惹出的问题。


 

三、筷子与叉子的差异正显示文化的多元


 

这正如同使用"筷子"和"叉子",它们两者都是用餐的工具,若你只认叉子是工具,而且用叉子的方式来使用筷子,那么筷子是非常差的叉子,这时你便说要把筷子改造成叉子,才会成为比较好的叉子。你说这个方式是可以吗?是恰当的吗﹖回过头来想,如果把叉子当筷子来使,两只叉子当成筷子来使,这是无法使的,这是不是也需要改造叉子成为筷子?这问题很重要,特别现在我们强调文化多元。这个问题很重要,儒教很重要,重要不在于儒教本身是否是宗教,而是在于儒教本身是教,佛教也是教,这"教"是如何的一个"教",我们要表达清楚。现在又回头去问它到底是不是教,大家还在争议纷纷,这个现象本身就要讨论。我是这样子看待这个问题。


 

四、"儒教"是天道性命相贯通的传统


 

这么一说,我的立场也就很鲜明了,儒教是一个"教",这个没有问题,儒教的教是教化的教。如果用宗教的意义来说,这个教在"天人""物我""人己",或是"神人""物我""人己"的"存有连续观"下的宗教。这个宗教在中国是一"天道性命相贯通"的宗教。这个宗教当然有它自己的经典,四书五经便是﹔它没有僧侣的阶层,但有类似僧侣的阶层,广大的知识分子便是﹔它没有教堂,但有类似教堂的教堂,家家户户的厅堂都是教堂。我们再问它有没有天使,他不一定叫天使,但有接近同一类似的天使,他有没有所谓的圣者,有,我们的圣人就是。它有没有唯一的至上神,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唯一的至上神的宗教,它有没有人类的终极关怀,有。


 

五、中国文化传统下的宗教是"道一而教多"、"因道以立教"


 

在东方,特别在中国的汉文化传统,是"道一而教多",是"因道而立教",不是"立教以宣道"。这优点是,一个人可以信仰很多宗教,如台湾地区,宗教徒的总人口数超过台湾的总人口数,日本各个宗教徒的总人口数加起来超过日本的总人数,韩国也是。因为这几个地区基本上并不认为人只能够信仰唯一的宗教。其实,宗教的"教"应是教门、教化,这是功用的意义,不应彻底等同为一个。我们是"因道而立教","教多而道一",教是多元的,但道是合一的。各个宗教可以多个,但是道为一。这样的宗教不是排他性的宗教,是一个多元性的、交融的,不可分割的总体的宗教,是"道通为一"的宗教。这样的一个传统,基本上是什么样的传统?也就是他很清楚"教"是一套话语的系统,而话语的系统又只是权宜、权变,用佛教来讲,"教"一定得通向经常之道,要"开权显实","权"(权变)是多的,而"实"才是一,而那个"一是"每个人可以真正体现到,这是华人文化系统中极为重要的。


 

六、「言」外有「知」,「知」外有「思」,「思」外有「在」


 

这也就是说在话语系统之前有其超乎言说的存在根源,这是很重要的连结关系。我们认为一切的话语都是方便说,而这个方便说通向于一恒久的、永恒的存在根源,而这个存在的根源,不是我们话语设定的形而上的根源,而是我们生命参与为一不可分的根源。这么说,也就是说我们所说的"道"与西方的"Logos"不一样,正因为这样,我们整个哲学建构,包括宗教的整个建构,我们其实并不是一个形而上的实体的思考方式,在宗教上也就不是绝对的,不是唯一的,我们是彼此多元的、互动融通,最后通到一个不可分的总体根源。这总体的根源,可用不同的称呼方式,可以用上帝这个字眼,可以用天命、道这些字眼来称呼。他把天道性命贯通起来,这个意思是说我们并不是把整个「话语、认知、思维、存在」通合为一,这样的构造方式去形成一个非常强的「话语的论定系统」,而我们其实是知道"「言」外有「知」,「知」外有「思」,「思」外有「在」",这是一个生命的参与,构成不可分的整体。这样的存在,并不是作为一个被认知的存在,而是作为一个参与的不可分的存在,上升到道德的层面,在哲学是这么理解,在宗教的层面也是道通为一的。


 

七、中国文化传统的「宗教」与「道德」和合为一


 

这样的方式,我们就可以发现到我们的文化传统可以说是处处有宗教,而宗教其实就在于文化、教养中看到。用「儒学、儒家、儒教」,不同的词都可以说,就其教化层面、信仰层面叫「儒教」,就其学问方面叫「儒学」,就其脉络统系叫「儒家」。刚刚陈明说是儒教,而信总说是儒学,这很显然是为了目前现实因素而说出一个儒教,因为儒教并不强调自己之为儒教。我认为这些东西是可以理解的。儒教是一个什么样的宗教,儒教其实是一个人生长在天地之间,对天地、对父母、对圣贤起根源性的尊敬,回到生命的根源,开发生命根源的宗教。这宗教之所「宗」,是回到我们祖先的根源,回到天地的根源,回到我们整个文化、圣贤教化的根源﹔这样的「教」就是顺着这根源落实在整个人间生长的教,所以这样的「宗」来说,是为「道」,这个「教」就相当于「德」,中国文化传统的「宗教」与「道德」是和合为一的。


 

八、儒家、道家同源互补﹕"志道据德"与"尊道贵德"


 

人有其真实生命的感通,这是有意义的,这就在整个人文社会总体之中。就这样的「宗」,回到根源,我们讲"道","道生之,德蓄之","道"就是"总体根源","德"是"内在的本性"。接下去,"物形之,势成之",这是说"物之为物"是经由"话语的论定"而构成一个"物",而且"物交物引之而已矣",继续的衍伸造成了异化。不管儒道两家都强调要回到最先的根源,道家讲"讲尊道而贵德",儒家讲"志于道,据于德"。道家从天地自然之生发处说,儒家从主体之自觉处说,它们是同源互补的。在整个华人文化传统里,宗教的处理方式,人文跟自然的处理方式,人文、宗教、自然,这些都东西都是和合为一的。


 

九、"福德福由德,正神正是神"﹕通彼岸此岸为一


 

这些问题在华人文化传统里处理的方式与西方的处理方式是不同。它们之间当然有所区分,但怎么区分,我们要真正有所把握,在有所把握的状况下,我们去理解生活中的周遭成分。比如在台湾地区最常见的土地公信仰,信的是"福德正神",你看到他对联写着:"福德福由德,正神正是神"。是什么?正就是神。什么是宗教?这就是宗教。4月4号、5号清明节,家家是去扫墓,这是宗教。祭祀天地,祭祀祖先、祭祀圣贤,这是宗教。这些祭祀的活动,就让我们的生命跟天地、祖先、圣贤重新联系在一起,而这样子的神明其德就是宗教,这是无可非议的。现在竟然有异议,这个问题就要检讨,华人并不是没有一个彼岸世界的族群,我们并不是没有彼岸而只有此岸的族群,我们是一个"通彼岸此岸为一"的文化族群。


 

十、"儒家"、"儒学"与"儒教"都主张人文、宗教与自然合而为一


 

从这些角度来看,儒是"教",儒是"学",儒是"家",儒教、儒学、儒家,只是各个不同的表述方式。对于儒教,我觉得不应该有什么异议,应该要肯定它。儒教在整个生活世界中,落在人间中所展现很重要的修养,进入到公民社会中,强调社会正义,儒家是注重社会责任的。我们谈"孝悌",又谈"忠信"。孝悌是整个人的养成,忠信则强调一个人社会责任的落实。自古以来,儒学对于内在真诚的确立,这便是"忠",还有强调与人交往中的信诺,这便是"信",还有文化的传承,这便是孔老夫子的学生曾子所说的「为人谋而不忠乎,与朋友交而不信乎,传不习乎﹗」,这些义理都是天道性命相贯通的,华人的宗教、人文与自然是合而为一的。


 

十一、儒学的三个向度﹕帝制式的儒学、批判性的儒学、生活化的儒学


 

中国自秦汉以来所形成的帝皇专制形态,它又将父权高压与男性中心吸收结合成一不可分的整体,这我在一九九八年出版的《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哲学之省察》就将它名之为"血缘性的纵贯轴"。在这血缘性纵贯轴意义下的儒教,在这种情况下,使整个儒学的批判性向度减弱了。其实儒学有三个不同的向度,一是帝制式的儒学,一是批判性的儒学,另一是生活化的儒学。我们今天谈儒学也好,谈儒教、儒家也好,我们必须对他们有所分疏,疏理之后,我们有更好的机会。因为帝皇专制、父权高压、男性中心这都垮了。现在进到新的时代,有着新的可能。


 

只是在整个华人的世界来讲,要如何从目前的传统社会进入到公民社会,这有一段艰辛的路要走,而进入到公民社会,儒教强调的是忠信,进入公民社会就是公民的正义。所以我认为儒学、儒教、儒家都要重视这个问题。我们讲儒教,希望可以跨出去,去检讨,去发展,而不是回到儒教本身去争议它是不是宗教。它当然是宗教,只是宗教的意义,不是西方超越的人格神那一神论意义下的宗教,就像我们使用的筷子,当是餐具,而且是蛮好用的餐具。到目前为止,我们还在用的餐具,有时我们不妨筷子和叉子一块用。我在美国访问时,去美国的餐厅,当他看到我是黑头发、黄皮肤,就会问需不需要筷子。这意思就是他也尊重你使用,你可以使用筷子或是使用叉子,为什么你就不都一起使用呢?所以我觉得这个地方没有问题,这个问题在于由于我们对于文化霸权的问题没有揭开,揭开了就不是问题。


 

十二、从"贯通天地人"的"大人道德"到"公民社会"的"公民宗教"


 

问题在于目前整个中国大地,如何让中国文化在这块大地上,顺其生命,好好生长,让中国人做为一个人,是"天、地、人"贯通之为人,人是效天法地,人是生在天地之间,人效天法地,"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""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",这样的人才可以称为所谓的堂堂大人。这个人不是读书很多的人,而是堂堂正正的人,这个人是充实而有光辉的人,这是所谓的"大人"。这就是现代公民社会中须要有的"公民"概念,这个公民就是具有社会正义的公民。我觉得这里要转化,要发展,现在谈儒教,当然不是要那一神论的宗教,也不是帝皇专制义下的儒教,而是真正落实的宗教,未来可以恰当发展的公民社会,建立良好家园意义上的宗教,这或许也可以就称之为"公民宗教"。我的发言到此先告一段落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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